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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大约在六七岁时,李凤鸣天性未泯,与寻常同龄孩童一样,遇事会许多幼稚的小性子。

    每每被年龄相近的辛茴打到泪流满面,她觉丢脸,便会跺着脚无能狂怒,“不和你要好了!把我方才给你的什么什么还来”。

    后来,储君三师发现了她这小毛病。他们一致认为,如此言行实在小家子气,上不得台面,不是国之储君该有的样子,便展开了严厉教导与约束,强行斧正。

    在床榻上踢着腿嚷完那句“把我方才亲你那一下还来”后,萧明彻还没什么反应,李凤鸣就先愣住了。

    上次这样不过脑地幼稚撒气,是什么时候?她想不起。

    她更想不通,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萧明彻面前故态复萌,做出如此低幼的举止还毫无负担。

    “呃,我瞎说的,”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,“不必当……”

    “真”字尚未出口,已被沉默却狂肆地尽数吞噬。

    萧明彻这人,出手一向阔绰。

    不但依照李凤鸣的要求还了那个亲吻,且还得深刻,还得持久。

    还得她嗯嗯嘤嘤,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*****

    翌日清晨,李凤鸣又起晚了。

    醒转时枕畔已无人,她便扯了悬丝铃唤来辛茴帮忙更衣。

    穿戴齐整后,李凤鸣一路想着事,在辛茴的陪同下慢吞吞往演武场去。

    辛茴边走边小声道:“殿下您是不知道,早上我刚起来便被淳于抓去谈话,训得我满头包。您最近偷看《剑挑琴心记》,是被她发现了吗?”

    她是李凤鸣的近身武侍,只要当差时不出错,私底下爱好什么都行。

    比起她这种无拘无束,李凤鸣就可怜巴巴。能看的书全要经过重重筛选,大多都正经得不能再正经,枯燥到不能再枯燥。

    那年得了本品鉴天下美男的《英华宝鉴》,李凤鸣如获至宝,兴致勃勃与辛茴分享。

    辛茴见惯不惊,甚至表示自己手上任何一本书都比这活色生香。

    那之后,李凤鸣就经常找辛茴借话本子看。

    辛茴多少还是有点分寸,像《艳香春传奇》这种程度的,她就只敢口述点情节让李凤鸣“开开眼界”。前几日被李凤鸣软磨硬泡,就拿另一本《剑挑琴心记》应付。

    可即便是《剑挑琴心记》这种“女将军强取豪夺小琴师”的故事,在淳于黛的标准里,都是不该出现在李凤鸣案头的糟粕。

    淳于黛当然不会去训李凤鸣,这顿排头就该辛茴受着吃了。

    “被发现了?我没太留心,”李凤鸣恍惚笑笑,“许是淳于这两日帮我收拾书房时发现的?”

    她最近事多,才看了三章半就顺手藏在书柜深处了。

    想起淳于黛那张能说死人的嘴,辛茴实在是怂。她苦哈哈道:“那您看完了吗?看完就赶紧还我。”

    “赶什么紧?!”李凤鸣突然回神瞪她,双颊微红,“十天之内……不,半个月之内,都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字眼!”

    “哪个字眼?”辛茴懵懵的。

    李凤鸣哼声斜睨她,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*****

    近来天气逐渐炎热,李凤鸣嫌书房闷燥,白日里总让人将笔墨纸砚、书册抄纸搬到花墙跟前的凉亭里。

    因为早前答应过要教萧明彻盘点朝局走向,午膳过后,李凤鸣带着他进了凉亭,又命人去请战开阳来。

    李凤鸣接下来要说的事,必须确保不会有闲杂人等靠近窥听。

    昨夜借着萧明彻无形立下了规矩,今日这院中就处处都合她心意了。

    珠儿将冰镇酸梅汤送进亭中,摆好茶盏,便退出来,领着院中其余侍女去了小院门口。

    淳于黛取了一叠抄纸进来,辛茴则怀抱长刀在凉亭前的小径处,警惕地听着周遭动静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要战开阳也来?”萧明彻不解。

    李凤鸣接过淳于黛递来的冰镇酸梅汤,顺手推到萧明彻面前。

    “把他教得聪明些,将来你会轻松许多。”

    等到夏望取士时,萧明彻应该能挑到几个有能力的谋局之才。

    但于他而言,任何人都不会比战开阳更忠诚可信。

    只有让战开阳尽快成长为萧明彻可靠有力的左膀右臂,往后李凤鸣离开时,才能心无挂碍。

    她实在不忍萧明彻继续左支右绌、独自强撑了。

    “哦。”萧明彻端起那浮着碎冰的酸梅汤,浅啜一口。

    舌头照旧品不出滋味,但这口酸梅汤和着李凤鸣话里的“将来”二字咽下去,心里就泛起了古怪回甘。

    一直以来,李凤鸣都在为他计深远。若这不是倾心以待,什么才是?

    可下一瞬,他想想李凤鸣真正的身份,胸臆之间又弥漫起几分苦涩不安。

    昨夜在脑中闪过的那个念头再次浮现。

    这种五味杂陈的感受,对味觉受损多年的萧明彻来说很是陌生。

    *****

    等战开阳进了凉亭落座,李凤鸣便直入主题。

    她以甜白瓷小勺搅动着盏中酸梅汤,动作徐缓,神情从容,却语出惊人。

    “这次,贵国太子与恒王都不会收手,势必斗到其中有一方彻底退出朝堂。”

    战开阳面露惊惧,骇然瞠目。

    就连萧明彻看她的眼神都有几分难以置信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因为你父皇需要这么个结果,”李凤鸣冲他歪了歪头,“再不决断是战是和,朝堂上持续撕扯内耗,贵国就要完。”

    她这越说越耸动,战开阳快吓死了:“王妃何出此言?!”

    李凤鸣虽看到了齐国的问题所在,却并无强烈感触。毕竟齐国不是她的责任,若非为了萧明彻,她才懒得多说半个字。

    “贵国南境与宋缠斗几十年,如今西境又有大战危机,连称臣多年的游牧部族都有反心。三面临危,国库快顶不住了,国中可供补充兵员的青壮年人口也即将不足。”

    萧明彻蹙眉:“你从哪里得来到的消息?”

    “从你们朝廷自己发布的宫门抄。”李凤鸣以眼神示意淳于黛。

    淳于黛心领神会,抽出几份抄纸摆在桌面上。

    这些抄纸上的内容,萧明彻和战开阳都不陌生。

    最近战开阳会先将这些抄纸带来请淳于黛指点,做好整理与归纳,之后再送到北院呈萧明彻阅览。

    淳于黛在指点时也会顺手抄一份,供李凤鸣知晓齐国大政动向。

    这些消息被张贴在宫门口,谁都可以去看,甚至可以抄回去琢磨其中深意。

    民谚说,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。看这种东西,李凤鸣真就太内行了。

    此刻桌面上摆出的这些抄纸,内容与萧明彻近来看过的那些并无二致。

    但她在这些抄纸上做了许多标记。

    【兵部奏请增拨钱粮,用以提升阵亡将士遗属抚恤;圣谕朱批本年度“赐爵”名单,人数较往年有明显增长。】

    这两条消息发布的日期不同,但被勾了同样的线。

    【西境邻国疑似有大军集结迹象;户部拟于八月开始核查各地人口增减详情;鸿胪典客上奏,某向齐国称臣多年的游牧部族三年未来雍京纳贡。】

    这三条则是被圈起来的。

    “在行宫时,你曾告诉过我,恒王就是因为四年前主持全国人口核查,成功掌握了户部。”李凤鸣就对萧明彻抬了抬下巴。

    “核查全国人口增减,此事耗时费力又繁琐,当世各国惯例十年一查。若不是察觉兵员人口即将不足,何必在四年内再查一次?”

    见萧明彻垂眸沉思,旁边的战开阳谨慎发问:“核查人口增减,就不会是因为别的事吗?”

    李凤鸣正抿着酸梅汤,淳于黛便开口解释:“涉及整个国境全部人口的核查,户部需提前做许多准备。眼下是四月发布通令,八月便要开始查。若因为别的事,不可能催得这么急。”

    “只有后备兵员出现较大缺口,又恰逢多处都有交战危机,才会让贵国皇帝陛下急成这样。”李凤鸣以绢拭唇。

    “国库快要顶不住,”萧明彻抬眸望了过来,“这你又是如何看出的?”

    “兵部奏请增拨钱粮,要提升阵亡将士遗属的相关抚恤,而你父皇未置可否。但恒王攻击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务不明时,你父皇又力保廉贞。这说明他没打算否决军方‘优待阵亡将士遗属’的提法。那他为什么不立刻批复兵部?”

    李凤鸣以指尖轻点另一则消息。

    “今年‘赐爵’人数较往年有明显增长,这就是答案。哪怕贵为皇帝,没钱也不硬气。赐爵以后有钱了,才好给兵部准话。”

    “赐爵”这制度算齐国特产,当世别国都没有,它不同于因功勋而封爵。

    通常是富有的平民良家找贵族世家为其具保,再向朝廷缴纳一大笔银钱,以此换来个空泛的低阶爵位。

    说难听点,就是齐国皇帝公开卖爵。

    朝廷无需因这种爵位给付实际利益,仅是让这些富有的平民良家在名义上跃升贵族,被称为“良进贵”。

    但得到赐爵后,好处是不小的。

    例如夏望取士时,寒门士子定要先寻当地有爵位的人家具保举荐,否则没有参与资格。

    为士子具保的人家当然不会平白做善事,多几次也就回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