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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箫声呜咽,晋室宫阙。

    太子建哭诉前情,晋顷公叩其备细,深为悲悯。遂命将太子送居馆驿,召魏舒、赵鞅、韩不信、士鞅、荀寅、荀跞六卿,共议联郑伐楚大计。

    当时六卿之中,除魏舒及韩不信颇有贤声,余者皆都贪权怙势,不以顷公为意;荀寅好赂尤甚,兼且牙眦必报。郑子产当国之时,执礼抗晋;及游吉代为执政,荀寅遣人求贿,游吉亦不服从,由是荀寅便有恶郑之心。

    因闻顷公询问联郑伐楚之事,荀寅便抢先发言:郑伯向来依违晋、楚之间,阳奉阴违,其心不定。今楚国世子在郑,只图借兵复位而已;楚国势强,岂保必胜?

    晋顷公:若依卿计,其奈若何?

    荀寅:依臣之计,莫若起兵灭郑,便以郑国赐封楚太子建。后以郑国为基,徐图灭楚。

    晋顷公闻说可不与楚国相争,欣从其计,即命荀寅私告楚太子建,命其归郑,以为内应。太子建闻说虽然不能还国复位,但亦可为郑主,只得应诺,于是辞归,与伍员商议。

    伍子胥闻而大惊,极力谏止:昔秦将杞子、杨孙谋袭郑国,事既不成,以致窜身无所,是为前车之鉴。且郑伯今以忠信待我,奈何谋之?大不义也。况行此侥幸之计,并无胜算,必然不可!

    太子建:然吾已许诺晋侯矣!

    伍子胥:公子不为晋国内应,未必有罪;若谋郑国,则信义俱失,大祸立至矣!

    太子建贪得郑国,不听伍员之谏,便以家财私募骁勇,复交结郑伯左右,欲谋内应。

    身在他国,行此险事,其谋焉得不泄?太子建所为早被驿吏看破,遂立刻入宫告密。郑定公闻报大怒,便与执政游吉计议,召太子建游于后圃,擒而斩之,并诛同党二十余人。

    幸有从人机灵,参透内中玄机,未进郑宫,飞跑回馆驿,来报伍员。子胥闻报不敢耽搁,即时携带太子建之子熊胜出城,昼伏夜行,历尽千辛万苦,再赴逃亡之路。

    公孙熊胜与伍员两个,欲往吴国,丧魂落魄东行数日,穿过陈国之境,将近昭关。

    昭关在小岘山之西,是庐濠往来要冲,出了此关,便是通吴水路。关上原有楚兵把守,近因盘诘行人,缉拿伍员,更增派右司马薳越带军驻扎,愈加飞鸟难度。

    伍员行至历阳,离昭关六十里,因闻来往行人纷说关上添兵把守,严加盘察,便即不敢前行,只得偃息深林之中,彷徨无计。

    时有扁鹊再传弟子东皋公,隐居历阳山中,采药为生。因在林中得遇公孙胜主仆,向伍员脸上凝视片刻,见与关上画像相同,便知端地。

    东皋公不动声色,将伍员邀至茅庐,奉以酒食。主宾叙礼,东皋公先报家世来历。

    伍员闻说是神医扁鹊高弟,便据实说道:在下楚之亡人伍子胥,此乃太子建遗孤。

    东皋公笑道:我医家门下,但有济人之术,无有害人之心,将军勿虑。

    伍子胥:我主仆二人,欲往吴国,未知可过得昭关否?

    东皋公:此处偏僻山林,公子若隐居于此,终生无人知晓;但若过关他往,着实为难。容某寻思一策,送尔君臣过关便了。

    伍员如闻春雷,转忧为喜,满口称谢。

    东皋公尽出其有款待,一住七日,并不言过关之事。

    伍员狐疑不决,寝食不安,身心如在芒刺丛中。到第八日上,须鬓改色,皆成苍然灰白。世传伍子胥过昭关,一夜愁白头,便是典出于此。

    东皋公见之,先惊后喜,对伍子胥道:公子本来状貌雄伟,威势赫赫,不同凡俗;又有画像悬挂在关口,自是见者易识,无从逃脱。今只数日之间,便即须鬓斑白,精神萎靡不振,翻为半百老翁,人皆不能辨矣。如此待我用计,此番必能过关。

    伍员惊喜不止:计将安出?

    东皋公:我有好友皇甫讷,身材长相,皆与足下仿佛。可教其假扮足下穿戴,足下却扮为厮仆,挑担在后,叩关而过。

    伍子胥:若关上守吏逐个盘查,却又奈何?

    东皋公:绝无此事。倘皇甫讷为楚守关军士所执,其必吵嚷争执,故意引起当场混乱。足下便可怀抱公孙,趁乱抢过昭关。此谓鱼目混珠之计,公子以为若何?

    伍员闻罢,犹如在乌云密布之中陡见一缕阳光,感激之情莫可名状,倒地再拜泪下:先生之计甚善,神鬼莫测,必能成功。但若因此累及贵友皇甫讷,伍员于心不安!

    东皋公:这个自也不妨。只要公子蒙混过关,皇甫讷又非真子胥,自有脱身之策在后。闲言少叙,不心过虑!

    说毕,便命童儿:请皇甫先生来见!

    镜头闪回。原来东皋公款留伍子胥在家七日,便是使人去请皇甫讷来者。

    因事关紧要,又未知皇甫讷是否在家,能否寻到,故此未曾明言,以至使伍子胥七日之间,愁白须发。东皋公故此又惊又喜,以为天助自己用计。

    闪回结束。童儿出去未久,便将一位先生请至土室,说道:皇甫先生到也。

    东皋公迎入,使与伍员相见。

    伍子胥详视皇甫讷相貌,见其身材魁梧,不怒自威,与自己面目亦果有七分相像。于是彼此见礼,不胜之喜,心中更多几分胜算。

    东皋公当下便亲熬药汤,端来与伍员洗脸。伍子胥洗毕揽镜自照,见一张如同冠玉白面,已变成黄面病夫,连自己亦不能识。

    伍员喜道:先生真乃神乎其技,有颠倒阴阳之能!

    东皋公:微末之技,何足挂齿!

    (中国史上最早易容化妆之术,据说便源于此。)

    众人捱至黄昏,吃罢晚饭。东皋公请伍员解其素服,换与皇甫讷穿之,另将褐衣麻裳与伍员穿着,扮作仆者。公孙芈胜亦命更衣,扮作村家小儿之状。

    打扮完毕,众人互视,无不惊奇,更不相认。伍员扯住公子孙胜,对东皋公及皇甫讷大拜八拜。二人失惊,急忙闪避,然后还礼。

    伍子胥哽咽道:今番倘能得过昭关,异日相见,定当重报!

    东皋公亦为之鼻酸,挥袖嘱道:趁此天色昏黑,容易蒙混过关,你等这便去吧。此行到关,正当五鼓开关放行之际,休得迁延,错过良机。

    于是伍员辞别,手牵公孙芈胜,跟随皇甫讷,连夜望昭关而行。

    走了一夜,黎明赶到,果然正值开关。

    皇甫讷见状,欲进又止,故作慌张,引得路上欲过关百姓齐都讶异,纷纷观望。

    关卒远远望见:此人身穿素缟,状貌与图形相似,且有惊悸之状,莫非便是伍员?

    即时上前盘住,与墙上画像左右比对,越看越像。关卒便如得了重宝,当即绳捆索绑,令人入报守关大将。薳越闻报大喜,急自府衙飞车奔往关口。

    彼时天光未开,星光下只见城门口绑定一条大汉,白面长须,身穿缟素,正在那里挣扎,口中争辩。

    薳越停车喝令:速速拿住,绳捆索绑,此人便是叛亡之将伍子胥!其人勇冠三军,力敌万夫,你等小心,休要使其纵脱!

    关卒闻令,不敢怠慢,便舍过关众民,齐来围定皇甫讷,推推拥拥,挤挤挨挨,押入关上。皇甫讷诈为不知其故,只顾乱嚷,佯作挣扎,但乞放生。

    由是关内关外百姓,闻说捉得子胥,都来观看,关门之前乱成一团。

    伍员见此情状,以手加额:东皋公妙计,直可捉鬼弄神。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

    一把将公孙芈胜抱在怀中,乘着关门大开,杂于众人之中,捱捱挤挤,混出关门。

    镜头回转。楚将薳越得意非凡,命将皇甫讷押到关上,就堂中坐定,声唤部将:请子胥公相见,尔等休得失了礼数。

    部将领命,传命军卒,将皇甫讷拥拥挨挨,推至堂口。皇甫讷立而不跪,兀自叫嚷。

    薳越笑问:未料堂堂太师公子,申国大夫,楚之良才,竟落至今日这般地步!子胥贤弟,别来无恙乎?

    皇甫讷叫道:吾乃龙洞山下,隐士皇甫讷,神医东皋公之友。今与东皋公相约出关东游,定于关前相会,并无触犯将军之处,何故见擒?说甚太师大夫,子胥贤弟!

    薳越闻其声音,便觉不妥,复仔细观其面容,更知拿错,一时无言可答。

    正疑惑之间,关卒来报:将军,东皋公求见。

    神医大名,哪个不知?且楚国举朝公卿大夫,倒有一大半曾得其疗疾救命,更都熟识。薳越命将皇甫讷押过一边,延请东皋公入堂,各叙宾主而坐。

    东皋公一眼瞧见皇甫讷,故作惊奇问道:兄不在关前相候,到城门凑甚热闹?一旦被当作贼人擒捉,至令绳索加身,太失士人脸面,斯文就此扫地矣!

    皇甫讷:是这位将军手下眼拙,胡乱拿人,又怎怪我?

    东皋公不理皇甫讷,又对薳越说道:闻说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,可喜可贺!

    薳越大惭,离座亲释皇甫讷之缚,谢罪道:只因天黑,小卒错认,先生休怪。

    因觉难以为意,乃出金帛,奉为二人东游之资。东皋公与皇甫讷也就不再深究,接过钱财,称谢下关,扬长而去。薳越号令将士,坚守关隘如故。

    镜头转换,复说伍员。

    伍子胥过了昭关,心中暗喜,放步而行。

    此番怀抱幼主,又无马匹可乘,一路上走得好不辛苦!好容易至于鄂渚,遥望大江,见水天一色,白浪排空,无舟可渡,不由难过,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便在此时,忽有渔翁撑船,从下流泝水而上。因见岸边一老一小,痴痴望向江心,便扬声相问:君子独立江渚,可是要求渡济乎?

    伍员暗叹:天不绝我!

    乃急呼道:全仗渔父救拔,渡我过津!

    渔父将船拢岸,伍员携公孙芈胜践石登舟,终得渡江。

    伍员:多谢老丈救命大恩。然逃亡之人,身无长物,又无分文,难付舟资,奈何?

    渔翁笑道:你猜我因何知道此时此地,会有人求渡?

    伍员:未知。却是为何?

    渔翁:只因夜来梦到,将星坠于江畔,求我救拔其难,故此来也。

    伍员:老丈休得取笑。

    渔翁:小小渔者,岂敢取笑将军!

    伍员:老丈休得错认。某只是落魄行客,此处并无甚将军。

    渔翁:观子容貌,绝非常人,亦符我梦中将星情状。老翁不取将军舟资,但你须据实相告,可是太师伍奢次子,名员,字子胥者?

    伍员大吃一惊,至此地步,只得据实以告:实不瞒恩公,在下正是伍子胥。

    渔翁嗟叹:如此,此孺子当是太子遗孤也。我看你二人面有饥色,但不敢延入村中相款;待吾回家取食,以啖公孙,将军只在江边稍待。

    说毕,将小舟系于树下,急匆匆离去。

    伍员与公孙芈胜皆都两日不食,自然饥甚,因此虽然有些猜疑,也不舍得便走;且又恐来往行人看见,不当稳便,于是避入芦苇之中,等那渔翁到来。

    逾半日,渔翁提麦饭、鱼羹、盎浆来至。左瞧右望,不见伍员,这一惊非同小可,乃扬声唤道:芦中人,芦中人!吾非以子求利者,可速出就食!

    伍员见只渔翁一人前来,并无别人跟随,乃出芦中,再拜称谢:性命攸关,忧患所积,不得不避,渔丈人休怪。

    渔翁:不怪,不怪。你二人想是饿极,快吃,快吃!

    伍员乃与公孙胜饱餐一顿,这才恢复体力。想想终不过意,遂解肋下佩剑,以授渔翁:此剑先王所赐,价值百金,以此答酬丈人之惠。

    渔翁笑道:楚王有令,得伍员者,赐粟五万石,爵上大夫。我不图上卿之赏,而图你百金之剑乎?君子无剑不游,我渔翁无所用也!

    伍员抱愧收剑:敢问丈人大名,以图后报。

    渔翁怒道:我怜子含冤负屈,故渡汝过江,岂望子报?此后若有机缘再会,我呼子为芦中人,子呼我为渔丈人可也。

    说罢解缆登舟,长歌而去。

    伍员立于江畔,见小舟消失于江天之间,嗟叹一番,遂携芈胜入吴。

    行至溧阳,因囊中无钱,再次馁而乞食。

    恰遇浣纱女子,于濑水之上浆洗衣服,见其二人可怜,便尽以箪食盎浆赠之。伍员拜谢将行,那浣纱女望其背影叹道:妾为侍寡母,三十未稼,从不与男子交言。今为救人陷于饥馁,败名毁节,何以为人!

    慨叹已罢,遂抱石投水而死。

    伍员行犹未远,闻水响回身,见那女子投水,感伤不已。乃以剑破指,沥血书字于石上道:尔浣纱,我行乞;我腹饱,尔身溺。十年之后,千金报德!

    题毕,抱起公孙胜,转身而行。

    可叹!与男子交言便谓失节,此女之愚,堪与宋伯姬并列。

    既过溧阳,伍员主仆复行三百余里,前至吴趋。

    这一日行至街上,伍员见公孙饥饿不堪,免不得再次放下脸面,寻人行乞。忽见路边有一肉摊,笼中猪肉已熟,热气腾腾,香味扑鼻。

    公孙胜闻到猪肉香味,再也挪不动步子,且不由自主,直向肉摊上挨蹭过来。

    伍员见此,暗叹一口气,只得上前,对案前操刀摊主躬身施礼。

    那肉铺摊主乃是壮士专诸,事母至孝,见一落魄大汉至前施礼,不由稍觉惊讶。仔细看时,见来者焦黄面皮,风尘仆仆,但难掩英雄气度,好汉本色。

    专诸:大汉何来?施礼为何!

    伍员:小可主仆,自郑国而来,寻亲不遇,落魄至此。因我小主人两日未食,腹中饥饿,特此礼求摊主,供奉些残羹冷肉,自当感铭五内,后图重报。

    专诸:未闻向人求乞,尚作如此大言者。公何曰“供奉”,而不说“赏赐”?

    伍员:咄!公子王孙,虽然落难,但只受人奉,岂受人赐!